随着科技的进步,书籍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网络电子版藉由电脑和手机以更迅捷的方式推到人们面前,地铁里人人手持手机的画面已是见怪不怪的景象,近年来有声书又异峰突起,读书方式再一次经历嬗变。在如此波涛汹涌的冲击面前,谈及纸质书,似乎是一个让人五味杂陈的话题。
然而纸质书是不会消失的,不但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老书不会失去价值,新书也会不断大量面世。只不过,它们在人们眼中的地位有所改变,会显得更加高级一些、正规一些、经典一些,就像旧瓷器、旧家具,以往都是实用的物件,现在忽然“高贵”起来——那可是“老的”,不能太随便了。记得某电视节目里,一位名人家来了客人,连茶杯都不能放在桌子上,因为那桌子是黄花梨木的。其实,甭管是黄花梨、红酸枝还是紫檀的,老年间都是吃饭、喝茶、放瓜子糖果的地方,它们没那么娇气。纸质书倒是还没到那个地步,但它们中有一部分身价也是肉眼可见地抬升起来。
这似乎是应该的。纸质书的物理属性决定了它们是可触摸的,那种一卷在手的感觉,绝非电子版、有声书可比,更不用说它们还拥有随印制而来的美感和持有者可以在边边角角加以批注从而成为“书上加书”的特点——《脂砚斋重批石头记》《黄侃手批说文解字》就是这么来的。
“书上加书”“以书传书”自古有之,以后还有没有?当然还会有。纸质书不绝,这样一种老派的文化递传方式就会有人做。而且,我们那些千百年来历经各种磨难的书籍会愈加宝贵,“宋版书按页卖”的现象会逐步扩展,现在,无论旧书摊上还是网络旧书店中,老书都在逐年升值,这里可以改用张爱玲一句话“淘书要趁早”啊!
对爱书人来说,淘书很重要。淘到的书与在书店里买的新书往往不同,它们可能携带着曾经的拥有者的某些信息,凝聚着一本书面世以后想象不到的历史信息,让我们能够看到铅印字之外的时代痕迹。
直接在旧书市场上(譬如拍卖会)淘来蓝布封面的古旧老书不易,即使有,价钱也会烫手。但晚清民国时期的旧书还是可以入手的。19世纪末以来,舶来文化涌入,我国书界得风气之先,翻译、引进了相当数量的外国书籍,有的甚至一版再版,甚至出过几十版,曾作为季羡林、钱钟书等学者学习英文最初助力的《泰西五十轶事》《泰西三十轶事》就是如此。这两本书民国时有过好几个不同版本,带图的、不带图的,中英双语的、纯英语的、带注释的,如此这般,不断花样翻新。民国时商务出版社几乎年年再版,“再”了30多版。这些书滋养了好几代学习英语的人,季羡林就曾经深情回忆过少时用这本书学习英语的往事。
这样的书本身就带着时代的印记,我也曾拿着让20多岁的年轻人看,问他们读起来难不难。我发现,他们看着看着汉语那部分,反倒要再看看英语那部分——原来,带有古文痕迹的汉译是他们不太好读的,一看英语,哦,明白啦!
来看一段《泰西五十轶事》第二十二则里的故事,说的是一匹老马在主人那儿受到虐待,老马信步走到法庭前的大钟面前,咬动缠绕在钟绳上的葡萄藤,不意竟使大钟轰鸣起来,“其声一若曰:虐我兮彼伧,虐我兮彼伧。嗟其来兮直我枉,嗟其来兮直我枉。我受虐兮彼伧,我受虐兮彼伧”。这种译文,是不是有点楚辞的味道?故事接下来,钟声惊动了法官,于是法官盛装走来审案,见到此景。文中汉语这样翻译:“是时,男妇孩提,群入市场,急欲一知裁判官所将审问之案,及见此马,人皆静立怀疑,继而争欲陈述,彼等若何见其流离山上,无人饲养,无人顾视,而其主人则居家中,惟以计算囊中金钱为事。裁判官曰:‘趣带此守财虏来!’”如是等等。这部分译文选自1930年世界书局出版的《泰西五十轶事》,它的更早版本还有1915年商务出版社的纯英文版本。我们从中可以推知,当时流行的汉语仍是文言味道极浓的。到了1939年启明书局出版《泰西三十轶事》的时候,译文部分的白话文特点已经更明显起来。“五四”白话文运动以后,以白话替代文言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流行文风不是一夜之间就除旧布新的。而我们今天重读旧书,事情又发生了逆转。当年为让人们读懂英语而设置了汉译,如今却有很多人为读懂汉译而看英语,文言时代毕竟已成过往。
你还可以从不同年代的版本中触摸当年国家和社会的状态。仍以《泰西五十轶事》《泰西三十轶事》为例,日寇侵华之前的版本,无论是纸张还是装帧都迥然不同,1915年商务印书馆插图本《泰西五十轶事》,灰绿色丝绸压制软精装封面,典雅精致,手感极其舒服。而经过一场抗日战争之后的1948年,商务印书馆插图本《泰西三十轶事》第14版,相比早30余年的版本,纸张又黄又脆,已禁不起过度翻阅。同样的例子还有1948年中华书局出版的英汉对照版《鲁滨逊漂流记》,也是纸张低劣,让人不忍翻阅。何故?只因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使国民经济大大受挫,此为时代投射于出版物上的惨淡印记。
还有些书,由于各种原因,存世量已非常稀少。旧时有不少书属于私人印制,譬如族谱、个人诗文集之类,连出版社这道程序都没有,本来发行量就不多,于今成为沧海遗珠。完全依靠各级图书馆收藏难免百密一疏,于是这也给私人淘书留下了宝贵空间。淘书者可能有体会,有些书你根本就不知道它们存在过,但它们就在某个特定场合静静地等待着,只有识货的有缘人才能得到。
有些书因为后来没有得到再版,特别需要淘书人“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这里仍说“五四”浪潮里印书、读书新风中的现象,譬如中国最早版本的《伊索寓言》为林琴南所翻译,那个相片中的白胡子老人开启了中国读者阅读2000年前希腊寓言的大门,然而,该版本的原品已经很少。还有一些具有重要史料价值的文章,是作者以墨笔书写而成,后因书法高妙而作为字帖存在,印制极其稀少,试问拥有者谁不自珍?
书是不会说话的,它们等待着有缘人去发现、去珍藏、去传承。(赵润田 文/图)